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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屋的女人

我們所有人都坐在那兒看著她,那使她像是個站在投光表演區而看不見隱沒在黑暗裡所有觀眾表情的孤獨演員。

但其實我們 包括她 都是各自在這間咖啡屋刻意把光源控制成晝夜不分

(店外面是秋陽曝曬的大馬路,室內卻像是玻璃杯底懸浮著紅茶渣的餘茶,投影燈的光束怎樣也無法將周身的昏暗全面照亮)

以一張圓桌兩張沙發為單位的區域裡,像各自據占一座孤島。

她佔領的那座孤島上堆滿了各式雜物

(這使人錯覺此處不是一間咖啡屋而是一格火車車廂內或搭帳棚鋪野餐巾三、四人一夥

守夜排買演唱會或職棒票之類的場景)

一個中型手拉行李箱平躺在咖啡桌上,她急躁地翻撿著拉鍊扯開那裡面五顏六色的洋裝拉絲巾又拉帽子

一張沙發椅上則堆著另一只行李袋,一個仿名牌的雙肩後背包包,還有一只仕女包。

事實上,她像一個默劇演員表演獨幕劇地在那些大小包包間進行著一種

(那些動作之間的連貫充滿一種機械式的肢體暴衝,使我一度懷疑這是否是某種小劇場演員的情境自我訓練課程)

她翻完了行李箱,接著把行李袋裡的公文夾、雜誌、保溫杯、折疊洋傘還有一包蘇打餅乾和一包海苔片倒出來,

然後又一件一件收回袋裡;然後開始把後背包包裡的瓶瓶罐罐的女性化妝品、早晚霜、三四條口紅、粉底盒,

還有那種旅行用的盥洗包.....兵兵乓乓地倒在仿玻璃的壓克力桌面上;翻揀一輪之後 她又從那仕女包裡找出一本皮封面的記事簿,

從那簿裡抽出一張一張、各式各樣的名片或折扣貴賓卡,像是檢查每一張牌上可否有作記號或動手腳之後,

再將它們一一插回記事簿.....

她的這些「袋子戲法」確實勾起了我的某些久遠年代以前戲劇課堂上的記憶。她困陷在自己的孤島情境裡,

像壞掉的發條玩具重複著一組設定好的動作

(焦慮地找尋什麼、支頷默想、把確定自己在這城市裡的身分的瑣碎物件逐一翻倒呈現出來,再逐一收回她大包小包的道具袋裡。)

這個女人讓我想起《慾望街車》裡的白蘭琪。這是一個被負棄的女人。這是一個猶癡心妄想被凍結在一永恆時光裡的,等待的女人。

但她弄出的那些巨大聲響終於還是驚嚇了四周座位的其他客人。我抬起頭來,

發覺不同座位上的陌生人都在和我擠眉弄眼或會心微笑。(那是個瘋子吶!) 我後桌的一個穿西裝襯衫吃著69元早餐看著報紙財經版

的年輕業務員;更過去一桌兩個漲紅了臉吃吃竊笑的漂亮高中女生;還有背抵著那女人而坐,一個從容鎮定讀著原文小說的中年婦女。

一種不安環繞著女人座位周遭的圓弧靜默地醱酵,大家固執地留在原位不肯離去,卻又時不時互相交換一個共謀的眼神。

像是為了再次確定 (她真是瘋了的吧?) 主要是女人太不似我們童年記憶那些在路口指揮交通菜市場蹣跚遊蕩露出乳房或雞雞或是巷弄

廟口拿著鋼杯吃掏撿來的垃圾,那些形貌骯髒發出酸臭的流浪癡漢或瘋女人。

女人的衣著打扮與咖啡屋裡互相成為疏離背景的城市男女並無二致。在她那些像是馬達壞掉乃至於變得劇烈的荒謬劇動作裡,

似乎隱藏了我們任何一個人在這城市裡 只是放慢了轉速或壓抑進更喧嘩或更擰絞或更冷漠的人際關係裡,

而不被辨識出來的躁鬱、驚恐、詫怒.....等等小動作。

譬如她在進行那些「袋子戲法」的同時 (尤其是她翻抽那些VIP卡片時,讓我哀傷地想起自己的妻子) ,

她的嘴裡發出一種滾筒烘衣機般低沉而連續的噪音。一開始你以為那是咖啡屋裡常見,

某個拿著手機對公司員工或家裡印傭或基金經理人或子女高聲咆哮的不自愛傢伙。

後來你發現她那麼大聲說話的時候,手裡並沒有拿著一支手機貼在耳畔,她正在自言自語。

我發現四周這幾個不肯離開而將自己躲藏進觀眾席的傢伙們,一開始都是同我一樣,不耐煩地抬頭瞪她一眼,(多麼吵阿妳!) 

但臉上表情旋即由賭爛轉成一種輕微的驚奇,一種輕微的耽心 (她是個瘋子。) .....

於是所有人豎起耳朵聽她 「自言自語」的內容 (那時已不是咖啡館裡預設容忍的背景嗓音了) 。

女人似乎在憤怒地詛咒某個放她鴿子的人,也許是個男人,

因為我聽見她重複的咒罵中較清晰浮現的一句話是:(.....你再這樣避不見面看看.....我也可以讓你難看.....)

那時我不免擔憂,我們這些人假裝成靜物坐在那兒聽她來回繞步演說,她會不會突然無俚頭拿起桌上菸灰缸往其中一人後腦勺砸下.....

但女人只是在某個停頓時刻,像忘詞的演員,呆立片刻,跺一跺腳,離開獨幕劇光圈的表演區,

她跑去點餐吧檯向那些用蒸氣咖啡機煮咖啡的工讀生搭訕。

令人驚異的是,她的聲調變得如此甜美、咬字清晰而禮貌 她向那些工讀生解釋

她從台南搭計程車上來,約一個朋友在此碰面,已經一個上午了卻等不到人,不知道可不可以把那些行李先寄放在這裡,

她去附近另一間咖啡屋轉轉,說不定是弄錯了約在那兒.....

巧笑倩兮。最後還向那幾個反應不過來的工讀生吐吐舌頭作鬼臉,然後女人便留下她那一座位的大包小包離開了。

我們這些原來僵硬背脊坐在她周邊的客人,開始迷惑地互望著 (怎麼回事?剛剛她真的是瘋的呀!?)

那像憤怒犬隻口吐白沫低聲咆哮的噗嚕噗嚕聲響,那讓人恐懼的歇斯底里翻包包的動作.....

但剛剛在櫃檯那邊,她表現得多麼正常阿。如果她是可以意識到她所面對的外在世界,她可以調焦對距偽扮成一個正常之人,

那麼原先在她的座位上,旁若無人地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絕對孤獨的內向時刻,她有沒有意識到,我們 周圍的這些人,

正恬不之恥地觀看著她,且用一道無形的玻璃牆將她圈圍在醜怪、威脅性且隨時可能將依維持住構圖之細線繃斷的中央。

偽扮成正常人而不被發現。我靜靜坐在那兒,身旁一桌一桌客人先後離去

只留下我終於還是沒等到女人回頭搬走她那大包小包翻露出衣物書本等等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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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免想起這些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我曾收到一封讀者來信 (那或許是我寫作生涯惟一一次收到的,

當我滿懷感恩地拆開信封 發現那是一位母親因為憂心自己孩子的未來,

而對我的某些篇 (充滿黴菌與屍臭的) 文章的詛咒和憎惡乾譙)。 

我又想起一位我頗看重的朋友一次開玩笑對我說:

(.....你的文章後來怎麼愈來愈正常了? 是不是弄不清虛實,開始想向人多的地方靠近啦?)

我記得多年前,暗戀上一個女孩 我身邊所有的哥們都知道這女孩是人家的馬子。

只有我,因為從未真正見過那個男的,所以總懵懂不去理會這個事實

(人們不是說當初那整個阿姆斯壯登陸月球其實是一整齣電視公司耗費鉅資搭景拍攝的全球騙局嗎?)

我寫情書給那女孩,像童話一樣每天買花送她。直到有一天,我騎機車載那女孩回她的出租宿舍 她的男友下樓在公寓門口臭著臉等她。

我獨自騎車回住處的路上,失魂落魄連車帶人摔進山坳彎道旁的臭水溝裡

後來我搭公車回去時,一身從頭到鞋全濕淋淋浸泡著那些汙泥和水溝湯汁。

全車的乘客都捂著鼻翻著白眼瞪著這發出不可思議惡臭的怪男子但我那時固執地挺直背脊抓緊握桿,

假裝自己和車上所有人們一模一樣。

內文抄錄 我愛羅 - 咖啡屋的女人

 

後記:

敬告 影片輕微驚悚請斟酌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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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著你回來 我等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

你為什麼不回來 你為什麼不回來

我要等你回來 我要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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